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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.难赋深情


  孙尧在屏风后冷眼旁观我的一举一动,自始至终没过问一个字,仿佛他宠爱的梅梅和他没一毛钱关系、仿佛我看见的都是他们的海市蜃楼。

  我攥着在地上经精挑细选,最尖细的碎瓷片,听中年女仆喊梅来到我的书房,这期间我对着屏风后面咬牙切齿,没什么比想到穆翰正为哥哥的死正自怨自艾承担罪孽,更令我痛心疾首。

  我什么都没有,父母、兄弟、亲族门楣,我从来没有过,在这个时代,我想即使我可怜得令人不屑一顾,我好像也比穆翰幸运多了。

  “孙尧你别逼我了。”我还是哭了,“请你不要再拿我对付穆翰了。”眼泪只是止不住,我没啜泣,“你至少跟我说一声啊……不要让我不知不觉就帮你杀了他哥哥......”

  “我本意并非如此,你信我,我喜欢你。”他不合时宜地情真意切,令我胃液翻涌。

  这是什么鬼话。

  在他再开口前,我就抹干了眼泪,门被梅梅推开。

  是什么让狭隘自私无脑的这个蠢蛋还顶着这张天真俏皮的年轻面庞,我猜就是廉耻的丧失了。

  我没眼看梅来的嘴脸,我满脑子愤恨与恶心。

  “问你几个问题。”我拄着头,尽量控制住声音不在牙根里打颤。

  “廷,你说呀?”还是个科班唱戏的,演技这么差。

  “你知道你的谎言会造成的后果吗?”我摸了根绳子敛起发丝系了个鬏。

  “什么……谎言?”他的眼珠在大眼睛里涮啊涮。

  “回答是和否。”我坐在圆凳上拄头,发髻挠得我脖子痒,我又一把扯开了,“你知道你的谎言会带来的后果吗?”

  “是。”他蔫了,可能是因为我看上去像条精致的疯狗。

  “行。”我问他,“你还喜欢穆翰?”

  “是。可我......”他结巴。

  “闭嘴。”撒弥天大谎的时候那么大胆子,怕我做什么,“是孙尧让你对他说谎的?”

  “不是。”

  我余光瞟了一眼屏风,冷笑,好,这个节点还有人为孙尧开脱,这群人被孙大帅下了什么蛊。

  “你可以说话了。”

  “我喜欢穆翰,可穆翰又不是我的。以前每次为你们揣摩着机会夜里私会,我凭什么不能出口气!就算你们如今不见面了,他也不会反而和我多说两句话!你会问我我为什么害他,我告诉你啊廷,就凭我这样一试,证明了我可以掌握穆翰哥哥的性命,证明我比你有用,你能掌握穆翰的什么,你敢说吗?你觉不觉得我比你管用多了!”

  “他和我有什么关系!!”

  “一封提到你的信就让他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,你还好意思问我了??”

  他的嘴巴每个开合,都在我眼前鬼畜地扩大重播扩大重播,“你知道你自己做的有错吗,即使你没有害死了一员少帅的家国情怀,你还没点对生命的敬畏感么。”

  “就算我有错,我没尝到任何恶果,你也不是什么好人,少来这一套!”,他顶着我的话说得急切,分明是在跳脚,“何况我没错,人又不是我杀的。”他的眉梢挑到我的太阳穴里,直直戳得我神经痛。

  谎言说着说着,说谎人就成了最无辜的受害者。

  说谎人毫无善恶辨别能力,因此不用脸红。

  那受害者就要为他的罪孽买单。

  很流畅的转换。

  人啊。

  我晃晃神,消化完他发出的最后一段声音,和他扭打在地板上。

  他从地上蹿起来,跑到另一边,远远砸来一个圆鼓鼓的花瓶,直直砸在我的肋骨上。

  想必骨头是碎了,有一瞬间我的眼前一黑。

  我忍着剧痛,牙还是什么的流血了,我下唇到下颚有道血痕。我支起自己的身子,一手攥着他的下颚,一脚绊倒他,把他的头侧甩在桌上。嗙的闷响,结结实实,早市夜市猪肉板子摔在案板上的声音。

  我歪歪扭扭地骑在他腰上,冷汗甩到他睁不开眼睛,他的眼珠颤抖得像火石的擦火,我朝他的大眼睛呸了一口唾沫,在他闭眼的瞬间,我揪出他湿漉漉的舌头,瓷片对准一划,舌头就落到我的指尖。

  我捏着那半截舌头,倒在地上,半梦半醒。

  我手里的那截舌头,就连脱离了生命,也还是这么拗着劲硬邦邦的。

  他滑落在地上,喘息间经脉凸显、全身涨的通红。我把瓷尖对准他下颚下方的脖颈……如果我再长几岁,我绝对可以在他的脖颈刺出血花为穆清祭奠,可怜我现在没那个念头像他一样背负生命的重量。

  我颤抖着把他的舌头甩到屏风后面,孙尧一个侧身灵活地躲开。

  他居高临下对我笑,“你太狠了,你才十六,孩子。”,我看见他额头青筋暴突。

  “承......让了。不狠我怎么在您的庇荫下毫毛不掉。”我笑,“净......净说那废......话。”

  我的肋骨可能要断了,我撑着地板跪在地上,喘口气都撕心裂肺。

  “我是真的喜欢你。”他很认真,书房有回响。

  “我接受。你对付谁都行、别对付穆翰。”我把手上的血蹭在他胸襟,擦罢拍拍他的胸口,“更别利用他对我的喜欢去害他......算我求你了。”

  万一哪天这份喜欢耗尽了,我该如何承受呢?

  我扬长而去。

  我寻了那匹小黑马,连夜朝记忆中穆王府和戏班子的方向马不停蹄。

  我可能真是野猫变的,因为即使黑夜渗透到森林里每个月光的缝隙,填得满满登登,我还是能看见通往穆翰的路。

  小黑马体力不支,速度忽快忽慢,我搂着他的脖子捋顺毛发,对它耳语期冀它坚持到穆王府门口,它真的很争气。

  可我快不行了,马蹄颠簸一次,就有刀捅过来剜心似的痛。

  我带着两夜未眠沉沉的一身脏器,衣衫不整地往王府里冲,叫开府门的瞬间,我被一个人连腰扛起,腾空而起飞檐走壁,我看他讲究的全套穿着,我知道他是阿令,我环住他的脖子,抖得厉害,

  “阿......阿令?穆翰......他......呃......可还好?”

  “一会你就看见了。”他刚毅的眼角睫毛未因我的环抱晃动分毫,他低头嗅嗅,“你身上有股血腥气。”,探过我的腰际,“肋骨断了。”

  “我......我......割了条,爱......爱说谎的舌头。”我已经睁不开眼睛。

  他的睫毛终于略微抖动,差点一个倒栽葱栽下去。

  “……谁啊?”

  我没答,“小......黄鹂......还好吗?”

  “......挺好。”

  我脑海里全是穆翰,撑着四肢百骸的痛爬进宽仅一尺有余的通风窗口,摔下去的刹那又两眼一黑,甩甩头,我看见了奄奄一息的穆翰。

  “我……”

  “来啦……”,异口同声。

  他的长腿无辜地蜷在穆王府地窖里,伸展不开,通透的大眼睛望着我,大双眼皮疲倦得多出一层,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扣着我的手腕,我还是在他明净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洁净的微笑,他的眼睛疲惫而失神,眉头的川字纹夹着愁……我懂他的自责,那我想在他的眼睛里多笑一笑。

  “廷廷。”叫完廷廷,他的耳梢,被狭窄窗口透出的一缕古城霞光烧得通红。

  太淘气了,都会叫廷廷了。

  “你……还好吗?”我在他怀里像只小猫,他指腹抚我的头皮,我只顾着在他里衣里钻来钻去,寻找他身上的伤口,他被我挠得痒痒,哑着嗓子咯咯地笑,“你哥哥……我……对不起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我没事。父亲也知道我是被骗了,我不是故意的,让他关关出出气就好了。”他一只手弹我突出的颧骨,“你瘦了这么多,都不可爱了。”

  我听着玩笑话笑不出来。

  我要忍住疼得喷出的泪水,我看着地面不抬头。

  “这不怪廷廷,廷廷别这样。”他的强颜欢笑撑破干裂的唇,我替他舔去血。

  “你......”我不让他自责他还是会自责,我还是不提了,“你......要......小心.......一......一个人。”

  他的大眼睛略表疑惑。

  “小心点......阿令。”我对他耳语。

  他张张薄唇,唇角天生微笑的曲线,在此情此景下,那弧线像条劫后余生的残破小船,船再破,我也可以坐在上面躲过在劫难逃。

  取代回答,他回我一吻,在我开启牙关时,他庄重地捧起我的脸蛋......仅是唇贴着唇,鼻息缠绕,再没什么别的动作。

  这个时代的我,小小年纪,已经没心思风花雪月。

  月光混合着草席的腥味,我们相对无言,我在他的怀抱里盘算着接下来我的一年、五年、十年,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。

  我只知道我的心被他收走了,关起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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