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.黄鹂
我靠在穆翰胸口，眼梢斜睨他斟满酒，手足无措，我双手抓紧穆翰的右手，不对，穆翰端酒惯用左手，我又扔开右手抢过他的左手攥紧，
“怎么了？手这么凉？”听语气，穆翰其实没惊讶。
我把视线从阿令瞳孔挪开，抬起眼皮看了眼穆翰。
我已打草惊蛇，我怎么可以停下来。
“没事，”我按耐着手抖去摸面前的酒盅，手背装作不经意地打翻穆翰的那杯，“啊......不行了，今大悲大喜的，再喝这么多，精神着实支撑不住......”
穆翰抽回酒桌上的手，安安静静地替我按摩太阳穴，我盯着面前的酒盅，“你们接着喝，别被我搅和了兴致，看着你们喝，我高兴得很。”
“廷！你歇一会儿，我们今天得不醉不归呀！”小黄鹂雀跃，对面前的酒盅摇头晃脑跃跃欲试。
我张张嘴，也没发出声音。
这话没人接，一室鸦雀无声，阿令拄着头看不出表情，只剩下小黄鹂傻笑，穆翰对着他点头示意。
这时穆翰右手手指轻柔地捋了捋我的脊梁骨，“来，咱仨喝吧，我喝廷廷这杯。”
他一定感受到我彻底沉重的喘息，他也有点醉了，亲了口我的太阳穴，
“松手。”我闻言，听话地一指一指松开他的左手，他端过我的酒杯一饮而尽。
他们干杯的瞬间，我注视着小黄鹂，脑海记录了小黄鹂最后一抹天真无邪的微笑。
阿令佯装咳嗽，待小黄鹂身子一矮轰然倒下，他扔掉酒盅抱起小黄鹂娇小的身躯。
小黄鹂碧色的身体在他双臂荡漾，狠狠地倒着最后一口气，穆翰捂住我的耳朵。
他最后一屡魂魄在众人的默不作声中消散，阿令把他的尸体平放在地板上。
“......这酒有毒，少爷没事吧。”阿令反过来寻问，抬头看我。
“我自然没事，”穆翰声音异于往常的清冷，“第三罐酒幸亏我没喝。”穆翰对阿令笑得直白。
我只顾着跑过去抱过小黄鹂，不停亲吻他额头，还有体温，仿佛还气若游丝......若我救活他，他醒来会恨我吧......我没把他送给李家郎中，我再见不得人恨我了。
留点回忆挺美的，我准备把他葬在梅奶奶身旁。
“酒哪里买的？”
“孙尧家大帅酒庄在租界营业的新店，染房旁那个，难不成孙尧要害我们仨？”
“这事交给你了，阿令，为你的黄鹂讨个说法。”
一人一句，大家心知肚明，却接得通顺连贯。
穆翰牵过马，把小黄鹂放在马背，暮色渐沉，黄昏有薄暮，巷角一眼看不到头。我心安不少，我很适合隐匿我许多乌糟的黑夜，我四周环视，突然想笑。
我们三人沉着气上山头埋了黄鹂，最后一铲子土，穆翰从阿令手里接撬扔了上去。
“算我的。”，他说，“最后一杯酒是我敬的，我很抱歉，酒是阿令你倒的，想必心里也不舒服吧？”穆翰稍稍偏头听阿令的回答，嘴角勾个笑，不好不坏的。
“您知道我不善于表达的......想必买酒的廷更难过。”阿令毕恭毕敬手握佩剑，稍稍躬身，“时辰已到，我该回去看顾老爷了。”
阿令纵身一跃消失在竹林边。
戏台子又少了个门面儿，不知今夜的戏谁给顶上，这个戏班子风起云涌，谁谁的命运都不可预知，这时代，出头缩头都可能挨一刀，我开始信命了。
穆翰搂着我骑马下山，我靠在他胸口想，墓碑都没来得及做，得给黄鹂补上，补得富丽堂皇太虚伪，补得简陋又太敷衍，“有空派人来给黄鹂安个牌子吧......”我有气无力。
“交给我吧，毕竟他的死也有我的一份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我闭着眼。
“对不起，让我失望了？”
“......你可能喜欢上了一个缺德的人，后悔还来得及。”
“好人坏人哪有什么明确的界线，”他单手环过我的腰往里带了带，“你又不是故意的......这不是安慰你，你聪明勇敢，我反而松了口气。”
我鼻子一酸，“这只是个开始，对吗？”
他没讲话。
“如果我要在孙尧府上安然无恙地活下去、活到我无拘无束自食其力的那天，我就要不断地、云里雾里潜移默化地，和不知何时不知哪位一决生死，这是注定的......对吗？”我竭力仰头，深呼吸眨眼睛，眼泪终于流了一脸。
“我不知道......尽力做到心安理得吧。”
“好……”
“这话，说给你听，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。”
“哪天我变了，别忘了我是你心上的那个。”我覆上他牵住缰绳的纤细俊秀的双手，他的手还是火热，不像我。
他在我身后点头。
那一晚我们额头贴额头躺在碧林客栈的那间厢房床上，我撑在他胸口望着他双眼，
“穆翰，你变了。”
“说说看。”
“眼睛变得......嗯......”我在脑海搜寻个形容词，“变得更......澄澈了，仿佛能一眼参透许多，比如灯火前有几只飞蛾，飞蛾什么时候会扑火，你都能一眼预见似的。”
“哈哈......”他笑，眼角的纹路绵延更深。
“笑什么。”
“我懂你的意思，谢谢夸奖。”他翻过去躺平，“哥哥去世的那一刻，我就变了，你这么说，我是开心的。”
“......明天我该回大帅府了，孙尧那边，我能帮你一点是一点，战友，我得一往无前呢。”
他没说话。
“千万......”我刚接着开口，他起身结结实实扣压在我身上，他手长脚长，我被包绕在他身下，他鼻尖死死顶着我的鼻尖，他的龙脑旃檀香盘桓在我周身，他接着说：
“如今你也知道，我通透得很。无论你在哪，你、每丝念想、都只属于我一个人，你、给我记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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