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.出手


  他把马拴回穆王府的马厩,我们抄小路踱步回碧林客栈,租界路面规划陈旧,不是每条路都面朝东南西北四通八达,我们弯弯绕绕多走了好一段路,我看着他的背影、手拉着我沉默不语,我突然想起件东西。

  “穆翰。”我晃晃他的手。

  “嗯?”

  “我想去买个斗笠。”

  “斗笠?”

  “你拉我上马的时候,新买的斗笠不小心掉了……我得再买一个。”

  他迟疑半晌,指节突然毫不避讳地很用力,我被带向他,双手推在他胸口,他扣得我骨骼生疼。

  “……不是这个意思……我不想走路绕弯子避开人了……累了。”我只是想到一个省时省力的办法,又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反应,我扭头冲他笑。

  他皱着眉,最近他总皱眉头。

  “我没不好受,真的。”

  “委屈你了。”为了和我说话,他多半时间佝偻着。

  “……买个斗笠就好了。”大庭广众的,我也不想流个泪丢人,“想这么多干嘛呢。”

  他修长的手指拍拍我的背,他浑身上下太纤细,也总给我虚无缥缈的感觉。

  他最终还是没同意我见不得光似的蒙纱示人,他扣着我的手走到大路口,他推我向前,我会意地走在他身前,他跟在距我十尺有余的距离,背朝他踱步令我羞涩,我尴尬地迈着步子间或撸一把齐肩碎发,走上十来步就回头望他。

  我们一前一后来到厢房,我刚喘口气儿,他迫不及待踢上门,直直地把我摁在床框上,冲劲很大,我的双手撑住床框,额头才没有撞到桃木板上,我背对着他汗津津的胸口,阂上眼,等他开口说话。

  “廷廷。”。

  “嗯。”我把额头抵在床框上听他讲话。

  “十天见了三面。”

  “……嗯。”我笑了,我的言辞在表达爱意上总是匮乏。我一直也挺羞于启齿的......我承认我的高傲多半来源于自卑。

  他把我和床框一同拥入怀中,我在低他一截的地方也环抱床框,我把头搭在他的手臂上,他说一切都是暂时的。

  “然后呢?”我问。

  “没什么不开心的。”

  “……三年、五年、我老了……然后呢?”

  没回音。

  你说了算吗?我什么也没说。

  “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。”

  “别有压力,我不会再考虑那么远的事了。”

  他把头低下埋在我脑勺的发间,我的发丝被阳光燎过的烫。

  “我一直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开心一点。”他抽出手,环在我的腰间,边说话边用力,“信我。”

  信别人我从来没开心难过。我笑笑,我是真心实意的,没别的意思,“希望只寄托在自己身上,那我的每一分活着的努力,都会百分之百令我自己开心。”

  他片刻没有说话,我被突然推向床铺,我刚翻过身,他揪着我的衣领欺身压过唇瓣,没有延迟地咬住我的下唇,下颌的碰撞令我的舌尖磕出血味,厮磨吸吮,后来我们四目相对,十指紧扣,我向他笑,他伸手抚我的眼角。

  “我现在不是好好的。”

  谁先说的这一句,谁重复着这一句,混淆得不重要。

  百鸟竹林后的礁花山头,我跪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,看着梅奶奶走后坟头居然开出蒲公英来,我折了一只吹了吹,好像她老人家的一辈子悠哉得大抵如此......其实挺好的。

  穆翰在一旁默不作声。

  “廷!!廷廷廷!!!”阿令和小黄鹂前脚后脚来到我俩身后,听蹬蹬地脚步声,小黄鹂欢呼雀跃地从我背后冲撞过来,又将我抱得死死的,我被冲劲震得一愣,而后强颜欢笑。

  “廷!!......天啊!!穆少爷,你怎么能让他变这么瘦!!你摸摸你摸摸,”他跪到另一个方向拽穆翰的裙角,“瘦到皮包骨头!!幸亏他生得白,不然虚空藏文殊观世音都落泪!!”他在我浑身上下东瞧瞧西望望,时不时瞪穆翰一眼,眼珠清透,想来过得快乐。

  我看近二年未见的小黄鹂,讲话还是那般没头没脑,十年如一日,为我焦心得紧。

  “你还是老样子,过得开心吗?我……很想你。”

  我少有的表白令在场四人都愣了一秒。

  我扭头抚上他的发梢。

  “阿令时常陪我玩......逗蛐蛐溜圆子看灯......我过得开心!!你们怎么样!穆少爷和你......”他卷翘的睫毛忽地爬上滴泪儿,“我都听说了......我日日盼着你们过点自由安生日子,怎的成了......”他脑瓜钻在我的怀里,闷闷地啜泣,比我还惆怅。

  “怎的成了‘相见时难别亦难’?”我笑,“这样挺好的,”我安慰他,“距离产生美,我俩适合这样。”

  我胸口湿了,他这不长的人生,真为我操了小半辈子心。

  “真的??”他腾地翘起脑瓜看穆翰。

  穆翰嘴角勾个迷人的俏皮弧度,瞟了我一眼,随即冲他点点头。

  我看他一笑便醉了,我跪在地上,扭头与玉树临风的他相视一笑,他走来扶我起身,不忘扑扑我身上沾染的香灰。

  一旁的阿令竟拦腰抱小黄鹂起身,与小黄鹂礼数周全地祭拜梅奶奶两个回合。

  我不敢多看这俩人。

  “......我准备了三坛子秋露白,待会儿找个地儿边喝边说吧。”

  下山到酒馆,拴酒罐的绳子被我攥得汗水打透,三罐秋露白之一被我下了坞头碱末子,不小心摔碎可就前功尽弃了。

  廖沁阁二楼包间,我四人盘腿而坐,我也是累,不言不语,等着在座的小黄鹂先打破平静。

  “廷!快为我们的再次相聚喝上一杯!”

  “我为大家满上。”我笑得灿烂,掀开两罐秋露白的盖子,刻意用手指逐罐沾了沾酒水,舌尖一抿辣得爽快,“好酒,穆翰,阿令,这酒是我的最爱了,你们在穆府喝惯了好酒,我这不贵不贱的秋露白也别有番滋味儿。”

  你来我往,我们四人都没少喝,我佯装醉得头晕目眩,蹭在穆翰怀里观察阿令,小黄鹂单肘撑在阿令膝头,眯缝着丹凤眼儿显然是醉意渐浓。

  “廷,你我相识也有段时日了,日后还请多多照顾。”阿令提起第二罐子秋露白,为我斟满,我倒吸一口气,瞳孔的波澜被哈欠掩盖。

  我猛地端起酒罐准备一饮而尽,他却叫了停,“且慢,廷,这一切都多亏小黄鹂,不然我们不会熟络得如此之快,”他又提起第二罐酒为小黄鹂斟满,“......当然,更不能少了我们穆少爷,这还是小人第一次与穆少爷举杯共饮,在穆王府,老爷从不给机会的。”

  “只要你想,我们随时可以一同举杯啊,哪儿那么多礼数。”

  我对阿令微笑,端着酒盅懒洋洋地闭上眼睛。

  “呦!”阿令一惊一乍,“第二罐倒没了......”

  我看着他将第二个酒罐倒扣在桌上,鲜有几滴坠下,果然只剩下第三罐酒。

  阿令含笑注视着我的眼睛,拇指弹开第三个酒罐的盖子,盖子“砰”地磕在竹板隔断上,他将带有坞头碱粉末的第三罐秋露白,毕恭毕敬地斟到穆翰的酒盅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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