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卖艺


  我踮脚踩在二少爷的锦缎布履上,我很轻盈的,所以我在他怀里闷了很久。

  久到我好像听懂了野猫的交流方式,久到我脖子上血淋淋的伤口结了痂,粘在他胸前柔顺的棉布上,久到我听着他心跳繁密的鼓点,摆摆手能哼出曲儿来......久到我从他的怀抱里起身时,那道血痂又被生生粘住扯下来。一点也不疼。总之我当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那会破坏气氛的。

  墨黑的巷子角加之我的心电频率,像站在平行空间的入口。这是我一轮有余的人生中,第一次感受到喜欢,像偷吃了口人参果。

  即使在我抱着银子和二少爷,欢欣地告诉他“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。”,他并没有回答出他的全部是什么,那时我都没在意过。

  马车经过了百鸟竹林,不知是车辕撞击石子的声音太大,还是他们沈班务和梅来的灵魂出窍,我打听的“哪个码头?”、“哪条轮船?”,都没有人回答,所以我待会只能自己找出答案,我摸了摸身上的那包沉甸甸的银子,每隔一分钟,我就要不露痕迹地捏一捏,就像个婴儿总惦记着母亲的安抚。

  我始终掀着马车窗帘,这是百鸟竹林、这是租界边屋檐翘起的寺庙、这里有栋破竹楼、这里全是蔽日的松树,我脑海里建立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地图,再往前我们又进城了,梅来抬抬眼皮对我说了句,“木鼓到了。”,他突然发出的娇俏嗓音吓了我一跳。

  与其说是木鼓,不如说这座城是个密不透风的钢筋铁鼓。这座城市的每一处黄的灰的水泥墙面建筑,都在刷新我对世界的认知,一些府第门口的密棱柱子高高地插在我的瞳孔里,伴着老爷汽车的轰鸣声,侵犯我的感官。水泥墙面好像铡刀、汽车仿佛随时会向我冲撞过来,我云绣锁边的斜扣墨蓝袍子......甚至我这个人,都在木鼓对比下显得轻佻又堕落,但我还是对这新鲜刺激感到挣脱牢笼的恐惧和欲求。

  车辙停在木鼓码头,“下来。”一位仆人样子的中年男人突然拽开马车们对我们喊。

  穿过仓促的扛包行人,我看见从“甲虫”里缓缓走下的穆老爷和一位西装革履的精壮男人,这与我心目中的孙大帅相比出入很大,他西装领口的折扇胸针显得他更仅三十出头,金属杆子琉璃烟斗被擦得锃亮,我隐隐感觉到他穿过烟雾的视线。

  “梅来,廷。”沈班务佝偻到直不起腰,我稍微欠了欠身子,我又想念温吞的高贵英俊的穆少爷了。

  “廷?”低沉的烟嗓。

  我翘了翘嘴角,没鞠躬没点头更没出声应他,我本以为我这样的态度会让他厌恶。

  “廷,好听。”

  我怕了,我知道梅来也蔫了,因为他死死抓着我的手,我用食指轻轻安抚他。

  我才知道这艘轮也是他的,我不识字,船上有两个油墨印字,其中一个是方的,我还是要努力地记住这些细节。后来他带我们上船,他竟然走过来站在我面然而后转过身,意思是让我跟在他身后,他也比我高,但是他怎样都没有穆翰少爷高。

  我看着孙尧脖颈处修剪精细的头发,跟着他上这艘轮的顶层。他用底层船舱赚钱,搬货的工人、整箱的货物、工人们的妻儿老小、还有一群搭顺风船的流浪汉......都被孙尧残忍地塞在暗无天日的底层船舱。

  上到底层时,一个窝在台阶口啃脏馒头的乞丐扯过我的裙角对我贼笑,我只一个趔趄,其实没被伤到分毫......可孙尧一个眼神,这个枯树皮肤老头就被他的仆人顺着阶梯拖上了顶层船舱。

  “见过仁学医院肖恩博士、艾伦博士。”孙尧一边推开顶层舱门一边说。两位洋人仰头眯着眼睛,像看斗蛐蛐一样饶有兴致地抚胡子,孙尧对他们的轻蔑视而不见,我也没有颔首行礼,身后穆老爷的仆人结结实实地一把掐在我的腰上。

  “廷?”他好像只记住了我的名字,“琵琶会吗?”

  “不会茶楼的把戏。”我回,“我就是唱戏的,不是助兴的。”

  穆老爷生怕我扫了他的性,直接叫仆人扔给我一把镶着鸳鸯的松木琵琶,“弹给孙大帅听!”

  我真的不会茶楼的把戏,卖艺和昆曲怎能相提并论,我受不了穆老爷和英国人分不清曲艺的斗蛐蛐态度,四个男人半晌都在等我的下文,我跪在四位男人面前,一把扯断了琵琶的两根弦,

  “我从小学的真不是这些。”我的指甲被冲劲掀开半截,说话不带语气,我只想着穆翰少爷,“你这样的爹怎么能生出那么好的儿子。”

  我料到了穆老爷仆人对我的拳脚相加,我就在等这一刻呢......我跪趴在穆老爷面前,桃木地板上油亮的红漆呛得我想吐,拳脚嗙嗙打在我的身上。没有人劝阻,只有人怯于启齿、只有人好整以暇得看戏,混着胃酸我真的吐了,一口血喷在地上,也溅在我的发梢眼角。

  自始至终孙尧都没叫停,其实只要他发话,这顿摧残就可避免,可他只说了一句话,

  “老头拖上来。”

  我的拳打脚踢终于停下了,我撑着身子抬头,凝住的血块令我睁眼都很费力。旁边衣衫褴褛的老头像个烂掉的蔫茄子,浑身都抖得像织布机器,

  “哪只手拽了廷的衣角?”烟嗓说什么话都厚重得紧呢,我轻笑。

  老头抬起斑驳的右手。孙尧颠着老头的半个馒头,

  “还要吗?”

  “不,不,不吃了不吃了!”这没半点儿骨气的老头。

  “我说,手。”孙尧慢条斯理,老头吞吞吐吐半晌竟咽口气晕倒了。

  我趴在臭漆地上不住喘息,血液胃液还是翻江倒海地上涌,我捂着胃不知咽掉了多少口,我想着,昨晚的清泉和萤火虫怎么就转瞬即逝了呢。

  适得其反的一切啊,我就这样被孙尧收入了大帅府,从一个鸟笼进入了另一个牢笼。孙尧以为梅来是我的挚友,我们两个就成了一同进府的卖艺戏子,取悦孙尧我绝不可能做到,我躺在顶层船舱外侧甲板上想着,要活命就要想方设法逃出生天,黑夜茫茫没有穷尽,我还在拼命感知着船行驶的方向......

  “别琢磨了。”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,身边一双精致的皮鞋,我只看着远方。

  “两个月就恢复了。”他轻挑我的下巴,“廷。”

  我的眼睛被捂上了层酸涩的液体,像柠檬挤在伤口上的刺痛,我蹬着腿呜咽出声,泪水也没有冲淡这痛意......他始终轻抚我消瘦的背,借此陪我渡过这难熬的时分。待我再次睁开眼睛,我已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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