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.佐津廷
对不起，说我不安分也好、说我作也罢，我还是去了新田艺馆和瑰园......日子是消磨的是蹉跎的，我在四方天地里待够了，三个月见不到穆翰，我也待怕了......请理解我。
三天后新田艺馆前，我没见到孙尧。
仆人姐姐为我束发，一袭不同以往的驼色西装、口袋的方格手绢新鲜别致，铜镜中我虽梳着短短的马尾，可刘海被干净利落地抚上去，露出了眉毛，我的眉骨很高，越发英气，对未来的希冀和精神头也随之被唤起了一些。
“廷少爷，看看，”仆人拿起铜镜，“您看起来有些精神头了。”
国字号拍照11162的司机把我送到新田艺馆门口，他打开车门迎我下车，毕恭毕敬地用手掌替我挡住老爷车门框，像场仪式一样。我单脚迈出车门，远远望去，我不知自己往后会在这里待多久，不知这里是不是另一个深渊。
那也是方四方天地，与众不同的是，墙外可见竹子笔直的枝桠，整齐得可怕地排排竖在院内，我后知后觉那我第一次接触大和民族的事物，一切厚重木质的隔断门板都有浅色的竹制隔断代替，门庭直至每个角落都充盈着堂香的熏香味。
有点像孙尧偶尔袖口上带的气味。
味道有点冲，我不适地吸鼻涕。
“先生闻惯了就好，香是有效用的，调动心智灵性、调和身心、怡情助兴等方面均有效用。”迎门的小姐不知何许人也，不像个仆人，她穿着木屐脚尖向内，在我身前当当当当小步徐徐，一口汉语带着木鼓口音。
“不用在意我。”我说。
她在我身前，耳尖明显渐红，语气清淡缓慢，伸手低头，“佐津先生请先来祇园登记处登记。”
佐津先生？佐津先生称呼何来？
“佐……小……小姐……知道我？”，我脑勺发麻。
“今日兄长告知我，您是孙大帅介绍来的，因此让我来亲自来接您，铁路部孟仰许代表的妻子佐津女士在木鼓长大的弟弟，艺馆诸人从今往后都认得您......哦哦如果就这样称呼您佐津先生很冒昧，想问问您贵姓？”她因修养引起的局促显而易见，“您的眉眼深邃......长相气质带有不同于国人的感觉......总之我一眼就认出了您。”
为避免尴尬，她没话找话，笑脸盈盈随和温婉，是大家闺秀不谙世事的性格。
“免贵，单名廷，叫我廷就好了。”
好啊孙尧！我土生土长的地方，竟成了异国他乡，我知道我踏入这里的那一刻，周围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了。
可我没想到孙尧会用一个姓氏，就把我的命运彻底洗牌重演。
我的确有点懵了，我这个身份，这一生还能怎样踏入穆王府的大门。
我的指尖麻木，后来我按起手印都没什么知觉。
她边踱步，边在我身前微微转头，羽睫微垂，仿佛在等我请教尊姓大名。
“敢问小姐是？”
“我叫梁絮颖，是梁总理的小女儿......父亲肯定不让我来，知道了会下禁足令的......可我兄长偷偷逼我过来，他与铁路部，你的姐夫有事物往来，他背着父亲让我来替他打个照面。”她俏皮地撅嘴，目光及到我就会脸红。
“哦......”，我琢磨着接道，“您的迎接，我会告知佐津姐姐的，也请梁小姐多关照。”我微微颔首，勾勾僵硬的嘴角。
我在衹园登记处受到了表面上周全的礼待，可先生小姐们的目光带给我一种不加掩饰的紧绷感，不是拘谨不是谨慎，带有种设防的拘谨。
登记表要填写的项目已被孙尧填写得一应具全，恐怕是怕我不识全字的身份被怀疑，
“劳烦您了，请您仔细检查一下。”我对身前着浅棕色薄亚麻和服的中年先生说。
“姓名、家庭关系、学时、介绍人......”他手指逐格捋得认真，“佐津先生，没有问题的话，请进去上课吧。”
佐津廷。
从我六岁在早市摸爬滚打着捡别人吃剩的烧鸭签子撸得津津有味时，我从没想过我有朝一日会与政要亲眷有连带关系，而且姓了佐津，这举足轻重的身份令亦步亦趋。
按部就班，两个月间，长咏调课堂略带的新鲜感已褪尽。
我没再见到梁絮颖小姐，总理府与穆王府一样，无论如何从表面上看，都是与国外人，尤其是佐津一家划清界限的。
与其说这是一个学技艺的课堂，不如说是权贵家小姐少爷们受家里派遣，相识、打探、脸熟、通气的地方，偶有小姐切切私语，谈论起对穆王府家的二位少爷，都会对没机会与其共进晚餐而灰心丧气。
她们容光焕发地夸赞穆翰少爷年轻有为、在改组财政和争取外国信贷等问题上深得总理欣赏信任，穆翰的哥哥当年又骁勇善战，穆翰却更英俊果断，除了穆老爷畏首畏尾阿谀奉承的小家子气......这一家子男子都名不虚传。
这都是我在这里听说的。
“佐津少爷！你们男孩子会在一起玩吧！从前有没有和穆二少爷一起玩过？”榻榻米上，大家都脱了鞋袜，潘莹莹双手撑地一个骨碌跪在我身前，眨巴着眼睛问我，潘复便是她父亲，其素与银行等金融财政界有联络，在筹措军饷方面较有办法，无奈家庭背景不够雄厚，有些不择手段的样子。
“没有，我与穆二少爷素无相识，我也很想一睹风采。”，我搓着食指说。
“佐津少爷你知道吗？穆二少爷这个年纪了还没有娶大太太，跃跃欲试的人可多啦！你们男孩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？”，潘莹莹冲我眨眼睛。
“我觉得潘小姐就很好。”我笑着看她。
她闻言，不顾身旁的诸位，兴奋得手舞足蹈。
“各位小姐都有机会吧，大家都很优秀。”，我又说。
“你还真是会讲话！”，她们挤在一团，咯咯咯笑得很开心。
听着小姐们口中的穆翰，脑海里描绘他越发坚毅的脸庞和更加温柔的双眼，想象我吻他的脸颊他的掌心他的每一寸......这是我每周最开心的时段。
随时光推移，我的不安与恐惧，只有穆翰的传言可以替我冲淡。
我很想他，我戴上了他送的脚链，他偶尔托阿令送来的衣裳我都有穿，每一件袖口都精心绣着蜻蜓的花样，形态各异，他很有心，无事可做的白天，我就会趴在袖口上做美梦。
我翻来覆去地在衣服里找，没有任何书信纸张......我有继续学写字，写信告诉他我的新身份、我可能在慢慢变好、我经常能听见他的好消息......但我托阿令送达的书信都石沉大海、杳无回信。
我隐约感觉到，阿令可能中途将这些信都销毁了，可我还是执拗地写给自己看。
这天下了课，我照常上车，孙尧出现在后座，
“今天无事可做了？”我坐上后座开口问他，车一发动，他的大掌覆上我的手。
“注意我俩的身份。”我抽回手。
“我忙到好久未见你，送给你个身份当礼物，你倒更疏远我了。”他讪笑，拍拍我的脑勺。
说起这个，我浑身都在颤抖。
“这身份，这姓氏。政府摇摆不定，我的姓氏在我看来，就是颗定时炸弹！不仅危险，更加羞耻！！”我转过身看他，“您一天不提醒我是个随时会没命的低贱的人，您就浑身难受！”
“你无非是怨我，把你和穆王府彻底切断关系了吧。”他讪笑。
我被戳到痛点，他英俊的脸笑得更甚。
“可别这么想，我没那个意思。只要我不抖落出你‘姐夫’和日本人串通一气贩卖国家机密走私官银贩卖军火的事，你的身份地位就是别人不能企及的。”
“我呸！你也就只会利用别人的把柄来操纵我的生死！”，我巴不得做条流浪狗，也比这活得光荣。
他不在意我的情绪。
“总理携家人从北京来例行听取轮、路、电、邮四政报告，我带你去看看，你也吃点好吃的。”
我不答话。
他闷笑。
“顺带见见你朝思暮想的穆少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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